写给一个哥哥的回信
亲爱的哥哥:
你给我最后的一封信,我接到了,我平静地含着微笑的把它读了之后,我没有再用些多余的时间来想一想它的内容,我立刻把它揉了塞在袋里,关于这些态度,或许是出于你意料之外的吧?我从你这封信的口气中,我看见你写的时候是暴怒着,或许你在上火线时那末的紧张着,也说不定,每一个字都表现出和拳头一般地有一种威吓的意味,从头至尾都暗示出:
“这是一封哀的美顿书!”
或许你预期着我在读时会有一种忏悔会扼住我吧?或许你想我读了立即会“觉悟”过来,而重新走进我久已鄙弃的路途上来吧?或许你希望我读了立即会离开我目前的火线,而降到你们的那一方去,到你们的脚下去求乞吧?
可是这,你是失望了,我不但不会“觉悟”过来,不但不会有痛苦扼住我的心胸,不但不会投降到你们的阵营中来,却正正相反,我读了之后,觉到比读一篇滑稽小说还要轻松,觉到好像有一担不重不轻的担子也终于从我肩头移开了,觉到把我生命苦苦地束缚于旧世界的一条带儿、使我的理想与现实不能完全一致地溶化的压力,终于是断了,终于是消灭了!我还有什么不快乐呢?所以我微微地笑了,所以我闭了闭眼睛,向天嘘口痛快的气。好哟,我从一个阶级冲进另一个阶级的过程,是在这一刹那完成了:我仿佛能幻见我眼前,失去了最后的云幕,青绿色的原野,无垠地伸张着柔和的胸腔,远地的廊门,明耀地放着纯洁的光芒,呵,我将为他拥抱,我将为他拥抱,我要无辜地瞌睡于这和平的温风中了!哥哥,我真是无穷地快乐,无穷快乐呢!
不过,你这封信中说:“X弟,你对于我已完全没有信用了。”这我觉得你真说得太迟了。难道我对于你没有信用,还只有在现在你才觉着吗?还是你一向念着兄弟的谊分,而没有勇敢地,或忍心地说出呢?假如是后者的对,那我不怪你,并且也相当地佩服你,因为这是你们的道德,这是你们的仁义;如果是前者的对,我一定要说你是“聪明一世,朦瞳[懵懂]一时了”。
为什么呢?你静静气,我得告诉你,我对你抽去了信用的梯子,并不是最近才开始,而是在很早,当我的身子,已从你们阶级的船埠离开一寸的时候,我就开始欺骗你、利用你,或甚至卑[鄙]弃你了;只可惜你一些都没有察觉而已!
在一九二七年春季!你记得吗?那时你真是显赫得很,C总司令部的参谋处长,谁有你那末阔达呢?可是你却有一次给我利用了,这是你从来没有梦想过的吧?自然,这时我实在太小,太幼稚,这个利用,仍然是一种心底的企图,大部分都没有实现,尤其是因为胆怯和动摇,阻碍了我计划的布置,这至今想起来有些遗憾,因为如果我勇敢地“利用”你了,我或许在这时可以很细小的帮助一下我们的阶级事业呢?
“你这小孩子,快不要再胡闹,好好地读书吧!”你在C总司令部参谋处里,曾这样地对我说。
“这些,为什么你要那末说呢?我不是在信中给你说过了吗?”我回答。
“但是,”你低声地说,“我告诉你,将来时局一下变了,你是一定会吃苦的。”
“时局要变,你怎么知道呢?”
“我......怎么不知道?”
“那末,告诉我吧!”我颤抖了,那时我就在眼前描出一幅流血的惨图。
“你不要管,小孩子,我要警告你的是:不要再胡闹,你将来一定要悔恨.....”
那时,一位著名的刽子手,姓杨的特务处长进来了:他那高身材,横肉和大眼眶,真仿佛是应着他的名字,真是好一副杀人的魔君相,我悸惊着,和后来在法庭中见他一眼时一样的悸惊。
你站起来说:
“回学校去吧?知道了吗?多用用脑子,多看看世界!”
我颤战着,动摇着走回去,一路上有两个情感交战着:我们的劫难是不可免的了,退后呢?前进呢?这老实说,真是不可避免的罪恶,我旧的阶级根性,完全支配了我,把我整个的思维,感觉系统,都搅得像瀑下的溪流似的紊乱,纠缠,莫衷一是。
一直到三天后,我会见了C同志,他才搭救了我,他说“你应该立即再去,非把详情探出来不可!”
“是的。”我勇敢地答应了。
可是这天早晨再去见你, 据说C总司令部全部都于前夜九点钟离开上海了!我还有什么话呢,就在这巍峨的大厦前面,我狠命的拷我自己的头。
过了一夜,上海便布满了白色的迷雾,你的警告,变成事实来威吓我了。
到后来,你的预言,不仅威吓我,而已真的抓住我了:铁的环儿紧扣着我的手脚,手枪的圆口准对着我的胸口,把我从光明的世界迫进了黑暗的地狱。到这时候,在死的威吓之下,在笞楚皮鞭的燃烧之下,我才觉悟了大半:我得前进,我得更往前进!
我在这种彻悟的境地中,死绝对不能使我战栗,我在皮鞭扭扼我皮肉的当儿,我心中才第一次开始倔强地骂人了:
“他妈妈的,打吧!”
我说第一次骂人,这意义你是懂得的,我从小就是羞怯的,从来没骂过人呢!
同时我说:“我还得活哟,我为什么应该乱[失]去了我的生命,我不要做英雄,我的生命不是我自己可支配的。”所以我立刻掏出四元钱,收买了一个兵士,给我寄一封快信給你;这效力是非常迅速的,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虎,终于也对我狠狠地狞视一会,无声地摆头示意叫他的狗儿们在我案卷上写着两字:
“开释。”
这是我第二次利用你哟。
出狱后,你把我软禁在你的脚下,你看我大概是够驯服的了吧,但你却并没知道我在预备些什么功课呢?
当然,你对待我,确没有我对待你那样凶,因为你对我是兄弟,我对你是敌对的阶级。我站在个人的地位,我应该感谢你,佩服你,你是一个超等的“哥哥”。譬如你要离国的时候,你送我进D大学,用信,用话,都是鼓励我的,都是劝慰我的,我们的父亲早死了,你是的确做得和我父亲一般地周到的,你是和一片薄云似的柔软,那末熨贴[帖],但是试想,我一站在阶级的立场上来说呢?你叫我预备做剥削阶级的工具,你叫我将来参加这个剥削机械的一部门,我不禁要愤怒,我不禁要反叛了。
D大学的贵族生涯,我知道足以消灭我理想的前途,与敌人地位上愈接愈近的了。
你说你关心我的前途,我谢谢你的好意,但这用不着你的关心,我自己已被我所隶属的集团决定了我的前途,但这前途不是我个人的,而是我们全个阶级的,而且这前途也正和你们的前途正相反对,我们不会没落,不会沉沦到坟墓中去,我们有历史保障着:要握有全世界!
完了,我请你想到我时,常常不要当我还是以前那末羞怯,驯服的孩子,而应该记住,我现在是列在全世界空前未有的大队伍中,以我的瘦臂搂挽着钢铁般的筋肉呢!我应该在你面前觉得骄傲的,也就是这个:我的兄弟已不是什么总司令,参谋长,而是多到无穷数的世界的创造者!
别了,再见在火线中吧,我的“哥哥”!你最后的弟弟在向你告别了,听!
一九三〇•三•十一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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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得知殷夫数次被捕,处境艰险,大哥徐培根(时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参谋长)
又气又急。1930年春,殷夫收到大哥寄来的一封措词强硬、威严的信,责备殷夫一再欺骗他,设想殷夫看了信后也许会忏悔。岂知事与愿违,殷夫以一封公开刊登在《拓荒者》杂志上的《写给一个哥哥的回信》,阐明自己坚定不移的阶级立场。
①“哀的美顿书”为拉丁文ultimatum的音译,即“最后通牒”。
个人简介
殷夫(1910—1931)
原名徐白,谱名孝杰,小名徐柏庭,学名徐祖华,又名白莽,浙江象山人。左联五烈士之一。
1920年就读于象山县立高等小学。1923年7月就读于上海民立中学。1926年转到浦东中学学习。1927年被捕,后由其大哥保释出狱,同年9月就读于上海同济大学,并加入中国共产党。1928年秋再次被捕,由大嫂托人保释出狱,1929年,离开同济大学,成为一个职业革命者。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两周年之际,毅然与同为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大哥培根、三哥文达决裂,写下著名的战斗诗篇《别了,哥哥》。1930年发起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。1931年1月第四次被捕,2月7日被杀害,时年21岁。
他们的故事
不是翻译家,胜似翻译家
殷夫是一位革命诗人。1910年6月11日出生于浙江象山。1931年2月7日深夜被国民党秘密杀害。牺牲时尚不足21岁。殷夫是位铁骨铮铮的革命英雄,是“左联五烈士”之一。鲁迅先生在为“左联五烈士”所作的悼文中悲愤地写道:“忍看朋辈成新鬼,怒向刀丛觅小诗。”
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有一首著名的诗作《自由与爱情》,于1929年被殷夫翻译了过来。殷夫虽不是职业翻译家,但是他的译作,却达到了极高的水准,成为脍炙人口的佳作、精品,在人民群众中广泛流传。他不是翻译家,胜似翻译家。
这里是两个中译本:
自由与爱情,
我需要这两样。
为了爱情,
我牺牲我的生命,
为了自由,
我又牺牲了我的爱情。
(兴万生译)
生命诚可贵,
爱情价更高;
若为自由故,
两者皆可抛。
(殷夫译)
请看,兴万生译文是典型的传统的所谓“忠实”译文。而殷夫的译文却恰恰相反,也曾有人批评说它不是翻译,更不是成功的翻译。然而,我们却认为,它是“忠实”翻译观的典型范例。不过,这种忠实,是更高意义上的忠实,是“遗貌取神”的忠实,可以称为“精神耦合”,从这个角度而言,殷夫的译文应该是最“忠实”的。他的译诗朗朗上口,老幼能吟,此等诗作绝非一般译者所为。殷夫是以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一个追求自由的不羁的灵魂。殷夫译此诗有着深刻的个体生命体验、个人情感和思想在内,也就是说,他的诗作是用他的生命、他的灵魂、他的精神熔铸而成。因此才使他的诗作具有了生动鲜明的形象和更高的艺术价值。
就翻译的本质而言,殷夫的译文不是原文的附属,而是独立的佳作;不是原文的模仿,而是再创造的艺术品;不是原文的奴隶,而是主人。它充分体现了译者作为翻译主体的创造性行为。殷夫的译文可以成为一个独立完整的、具有欣赏价值的艺术作品。
殷夫的《自由与爱情》的译作,在我国翻译界早已作为一个样板,广为传诵。
(作者:王秉钦,原载于中国新闻网)